风是傍晚时分开始发狂的。起初只是树梢不安的骚动,像一群受惊的鸟雀在窃窃私语。很快,它便撕扯着尖锐的呼哨,狠狠撞击着玻璃窗,发出令人心悸的哐哐声。天空被翻滚的、铅灰色的浓云压得极低,沉甸甸地悬在屋顶上。空气闷热而潮湿,带着海腥和泥土被翻搅起来的腥气。台风“玛娃”的信号灯,早已在电视屏幕和手机推送里疯狂闪烁了一整天。
父亲站在阳台上,沉默地望着被狂风蹂躏的树木。他的背影绷得很紧,像一张拉满的弓。母亲则在屋里来回走动,一遍遍检查着门窗的插销,把阳台上的花盆搬进屋内,又把小件物品塞进柜子底下。“你爸在担心船。”母亲低声对我说,语气里也带着紧绷的弦。父亲那条不算新的小渔船,此刻正停泊在几公里外的渔港里。那是全家的生计,也是父亲半辈子的心血。雨终于砸下来了。不是雨点,而是密集的、狂暴的冰雹!乒乒乓乓地砸在屋顶、窗台、车棚上,如同千军万马在冲锋。紧接着,冰雹转成倾盆暴雨,天空仿佛被捅穿了巨大的窟窿,天河之水疯狂地倾泻而下。视线瞬间被白茫茫的雨幕吞噬,窗外的一切都扭曲变形。狂风卷着雨水,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世界。楼下传来花盆碎裂的声响,远处隐约有树枝折断的脆响。屋里的灯猛地闪烁了几下,骤然熄灭!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,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,瞬间照亮父亲脸上深刻的忧虑和母亲紧抿的嘴唇。
雷声在头顶炸开,震得人心胆俱裂。雨水开始从紧闭的窗户缝隙里顽强地渗入,在窗台上积成小水洼。父亲找来毛巾和脸盆堵着。母亲摸索着点燃了蜡烛,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温暖。我们围坐在客厅的地板上,听着外面世界末日般的咆哮。每一次狂风更猛烈的撞击,都让房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父亲坐不住了,他猛地站起来:“不行,我得去港口看看!”他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异常微弱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“你疯了!这么大的风!”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哭腔,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,“船重要还是命重要?!”
“船在,家就在!”父亲吼道,眼睛在烛光下通红。他用力甩开母亲的手,抓起雨衣就要往门口冲。就在这时,手机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屋内的死寂!是港口管理处的紧急通知:因风暴潮叠加天文大潮,部分码头已被海水倒灌淹没,人员全部撤离,严禁靠近!父亲冲到门边的脚步僵住了,他握着门把手,手背上青筋暴起,像虬结的老树根。他死死盯着那扇被风雨疯狂拍打的门,仿佛能穿透它看到远方渔港的惨状。母亲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腰,无声地流泪。父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,最终,像一座被抽掉筋骨的山,颓然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双手深深插进花白的头发里。烛光映着他佝偻的背影,墙上投下巨大而绝望的影子。
那一夜,我们在无边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风雨声中煎熬。父亲始终蜷缩在门边,像一尊石像。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然的狂暴和人类的渺小。我们引以为傲的钢筋水泥丛林,在天地之威面前脆弱得如同纸屋。父亲的船,那艘承载着一家人温饱和希望的小船,此刻正独自承受着大海的狂怒。它是否已被巨浪撕碎?抑或被卷入浑浊的洪流?每一个念头都像冰冷的针,刺穿着我们的心。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沉重。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色晨光艰难地刺破雨幕时,风雨的势头终于有所减弱。父亲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家门,奔向港口的方向。我和母亲紧随其后。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。通往港口的道路一片狼藉,断裂的树木、掀翻的车辆、堆积如山的垃圾和淤泥。浑浊的海水退去,留下满目疮痍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、淤泥和破败物的混合气味。父亲的小船…我们远远看到了它。它没有被冲走,却以一种极其惨烈的姿态呈现在眼前——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推离了泊位,斜斜地、重重地撞在了坚固的混凝土码头上!船体中部严重凹陷,扭曲变形,甲板上的驾驶舱玻璃全碎,像一只被折断翅膀、内脏破裂的巨鸟,搁浅在泥泞的废墟里。海水还在它周围污浊地荡漾。
父亲呆立在泥水中,一动不动。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流下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。他半辈子的辛劳、全家的指望,就这样赤裸裸地、破碎地躺在眼前。母亲捂住了嘴,发出压抑的呜咽。我站在父亲身后,看着他那瞬间被彻底压垮的背影,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生活的坚硬棱角和命运无常的冰冷重量。台风过境,带走的不仅是财物,更是某种关于安稳和掌控的幻觉。我们沉默地站在废墟中,脚下是冰冷的淤泥,头顶是铅灰未散的天幕。父亲的船骸无声地诉说着昨夜惊心动魄的故事,而生活的海,远未平息,它只是暂时收起了獠牙,等待着下一次潮汐的涨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