戊戌寒露，自浔阳溯江而上。孤舟夜发，霜天寥廓，万象凄清中别具幽致。
 

解缆时，暮云收尽。玉盘初升，大如冰轮，悬于墨蓝天幕。清光泼洒，江面顿铺银鳞万顷。舟行其上，犁开两道雪浪，旋即弥合，唯余碎光摇曳。仰观星斗，较平日倍加璀璨，天河斜挂，耿耿欲流。忽有流星曳尾，坠入远山，倏然寂灭。右舷远岸，村墟错落。灯火三两点，昏黄如豆，映于黑黢黢山影间。或为渔家补网，或乃夜课寒窗。左岸苇荡茫茫，时见磷火游走，青荧飘忽，乃朽骨所化耶？遥闻犬吠狺狺，隔水传来，更添苍茫。偶过商舟，舷窗透暖光，人语隐约，转瞬没入黑暗。

子夜风起，自峡口奔涌而至。初时瑟瑟如秋蚕食叶，继而呜呜若洞箫悲吟，终成澎湃怒号。浊浪排空，扑打船舷，訇然作金铁声。孤舟颠簸，如芥子浮沉。紧握舵柄，但觉江流之力，沛然莫御。想李青莲“长风破浪”之咏，杜少陵“危樯独夜”之叹，尽在此涛声里。风急处，乌云蔽月。四顾昏冥，唯闻水声撼天。忽见前方巨影嵯峨，森然欲搏人。心骇几绝，遽转舵避之。及近，乃江心孤屿，乱石狰狞如鬼魅。复行，又有长物横波，似蛟龙偃卧。提灯照之，乃浮槎巨木，随波起伏。始知夜航之怖，不在风波，在人心自惑。

将曙未曙，东方既白。墨蓝天幕渐次褪色，化作鱼肚青灰。疏星倦怠，残月西沉。江面雾气升腾，如纱如幔，隔断远山。忽一缕金红刺破云层，染得雾霭流丹，半江瑟瑟半江红。沙洲宿雁惊起，唳声划破长空，振翅投入朝霞深处。回看来路，烟波浩渺，昨夜种种，恍然一梦。此一航也，历月华之皎洁，风波之险恶，疑影之悚然，终得见天地大光明。人生逆旅，何异于此？唯持本心，破暗前行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