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的灶屋深处,阴凉的地面上,静静蹲着一口半人高的老陶坛。坛身粗粝,釉色深沉,像一块沉默的玄铁。坛口覆着厚厚的、边缘泛黄的老荷叶,再用细麻绳紧紧扎住。这便是外婆的“命根子”——她的老泡菜坛子。
打我记事起,这口坛子就神秘而威严。外婆侍弄它时,神情近乎虔诚。她从不允许我靠近,更别说揭开盖子。坛子周围总是弥漫着一股复杂而霸道的味道:新鲜蔬菜的清香、盐的咸冽、时间发酵出的醇厚酸香,还有一丝丝难以捉摸的、如同深井寒气的凛冽。外婆说,那是“坛神”的气息,坛子养得好不好,全看能不能留住这口气。
每隔一段时日,便是“添坛”的日子。外婆会起个大早,去集市挑选最水灵的萝卜、豇豆、辣椒、仔姜,洗净、晾干,一丝水汽也不能留。然后,她净手,焚一小段艾草,袅袅青烟中,才小心翼翼地揭开坛口的荷叶。一股更浓烈、更醇厚的复合香气瞬间喷涌而出,霸道地占领整个灶屋,甚至钻出门缝。我踮着脚尖远远望见,坛口内壁凝结着一层厚厚的、雪白晶莹的“坛衣”,像冰花又像盐霜,那是岁月和微生物共同缔造的勋章。外婆的动作轻柔而精准,将新菜一层层码入,撒入粗盐、花椒、蒜瓣,再注入早已备好的、煮开放凉的井水。最后,重新覆上洗净的新鲜荷叶,压上那块被磨得光滑溜圆的“镇坛石”,仔细扎紧坛口。整个过程,她屏息凝神,仿佛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。
坛子也有“生病”的时候。有年夏天异常闷热,坛口荷叶边缘竟生出一圈令人不安的灰绿色霉斑,坛水也失去了往日的清亮,变得浑浊发黏。外婆急得嘴角起泡,整日守在坛边,喃喃自语。她认为是“坛神”不稳了。她不再添加新菜,而是每日清晨取一小碗最干净的井水,用桃木枝蘸着,轻轻洒在坛口周围,口中念着谁也听不懂的祷词。又采来新鲜的紫苏叶,揉碎了挤出汁液,滴入坛中。她固执地相信,坛子是有灵性的,需要安抚和引导。说来也怪,几天后,那圈霉斑竟真的悄然褪去,坛水也渐渐恢复了澄澈。外婆疲惫的脸上,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,那笑容里是对古老法则的深深敬畏。
外婆走后,这口沉重的老坛传给了母亲。母亲继承了外婆的谨慎,却似乎少了一点什么。她依旧按部就班地添菜换水,坛子里的泡菜味道也依旧爽脆,但母亲总说,总觉得少了外婆那时一种说不出的“筋骨”和“活泛劲”。一次,母亲忘记及时更换坛口荷叶,那圈灰绿色的霉斑再次悄然滋生。母亲没有用桃木枝洒水,也没有念祷词,她只是皱了皱眉,拿来高度白酒,仔细地擦拭掉霉斑,又换上了新荷叶。霉斑消失了,坛子恢复了“健康”。母亲松了口气,说这是科学除菌。可我却总觉得,坛口那股若有若无的、外婆称之为“坛神”的凛冽气息,似乎也随着那圈被酒精擦去的霉斑,一同消散了。坛子依旧沉默,泡菜依旧可口,但某种无形的、连接着外婆与时光、与微生物、与天地间微妙感应的东西,似乎真的在那次“科学”的处理中,永远地离开了。坛水依旧清澈,却再难映照出那份对无形之物的敬畏与虔诚。那口坛子,守住的不仅是酸香,更是一段正在消逝的、关于如何与时间、与自然、与万物之灵对话的古老密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