鸡鸣撕破了拂晓的沉寂。我踩着露水浸湿的田埂,向半山腰的茶园走去。这是清明前的采茶季,是一年中茶味最鲜醇也最金贵的时节。山岚如乳白色的潮汐,从山谷深处无声地漫涌上来,温柔地包裹了整片山坡。茶树墨绿的轮廓在浓雾中若隐若现,嫩芽尖上凝结着细密的露珠,像缀着无数碎钻。我低头,指尖熟练地掠过茶枝,寻找那“一芽一叶初展”的“雀舌”。雾气濡湿了头发和衣襟,带着泥土和嫩叶特有的清冽气息。四周一片混沌的寂静,只有指尖掐断嫩芽时极其细微的“嗒”声,以及露珠滚落叶片的声音。在这片隔绝的白茫里,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这一株株沉默的茶树。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。
忽然,一阵极其轻微、仿佛被雾气过滤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我抬头望去,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几步之外的浓雾中缓缓移动。他(她)似乎也在采茶,动作舒缓而专注。雾气太浓,只能隐约看到对方弯着腰的轮廓,和一只在茶蓬间灵巧翻动的手。我们各自埋头于自己的茶行,隔着流动的乳白色幕布,像两个互不干扰的剪影。不知过了多久,我采满一篓,准备下山。刚走出几步,脚下湿滑的泥路让我一个趔趄,茶篓脱手翻倒!碧绿的嫩芽瞬间洒落在泥泞的田埂上。我心疼地低呼一声,慌忙蹲下捡拾。这时,一只骨节分明、沾着泥土和茶渍的手伸了过来,动作麻利地帮我把散落的茶叶捧起。我抬头,雾气似乎散开了一瞬,看清了对方:是个清瘦的老者,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褂,脸上刻满风霜,眼神却异常清亮平和,像两潭深秋的湖水。他微微一笑,露出稀疏的牙齿,没说话,只是默默帮我把茶叶拢回篓中。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久经劳作的沉稳节奏。
我们无言地一同收拾好茶叶。他指了指下山的路,又指了指我沾满泥巴的裤腿,喉咙里发出模糊的“嗬嗬”声,摆了摆手,似乎在示意我小心路滑。我这才意识到,他是一位失语的老人。我感激地点点头,想说什么,却又觉得语言在这浓雾弥漫的山坡上显得如此多余和苍白。他再次对我温和地笑了笑,转身,重新隐入了尚未散尽的浓雾深处,像一滴水融回了海洋。
我背着茶篓下山。雾气渐渐稀薄,山脚的村落显露出黛瓦白墙的轮廓,人声和炊烟开始升腾。回到家中,将带着晨露和泥土气息的鲜叶摊晾在竹匾上。看着那一片片重新舒展开的嫩绿,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泥土的微凉和露水的湿润。那个浓雾中沉默的身影,那双清亮的眼睛和温暖的手,像一枚被雾气浸透的印章,无声地烙在了这个清晨的记忆里。山下的世界喧嚣嘈杂,语言泛滥成灾。而在那片被浓雾笼罩的山坡上,一次无言的援手,一个温和的眼神,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清晰地传递了善意与理解。原来最深的交流,有时只需一片浓雾,一次跌倒,和一双沉默伸出的手。茶香未起,心已澄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