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红星电影院”的招牌早已锈蚀斑驳,霓虹灯管残缺不全,像一只瞎了眼睛的衰老巨兽,沉默地蹲伏在城西老街的拐角。推开那扇沉重的、蒙尘的玻璃门,“吱呀”一声,仿佛推开了时光的闸门。一股浓重的、混合着旧绒布座椅、尘土、霉菌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、属于旧光影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。我是受朋友所托,来拜访最后一位留守的老放映员——钟伯。放映室在二楼,狭窄而幽暗。巨大的老式胶片放映机像沉默的钢铁堡垒,蹲踞在房间中央,投映窗的玻璃积着厚厚的灰。钟伯坐在角落一把嘎吱作响的旧藤椅上,身形佝偻瘦小,几乎要被机器的阴影吞没。他抬起头,脸上皱纹深刻如沟壑,眼神却锐利得像能穿透尘埃,直直落在我身上。“看片子?”他声音沙哑,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。
我说明来意。钟伯没再说话,只是颤巍巍地站起身,走到那台庞大的放映机前。他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手,无比熟稔地抚过冰冷的金属机身、胶木旋钮和斑驳的铭牌。那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。他从旁边一个同样老旧的木箱里,取出一盘用铁盒子装着的胶片,盒子上用白漆写着模糊的片名。打开盒子,一股醋酸纤维特有的微酸气味弥漫开来。他小心翼翼地将胶片卷装上输片盘,动作虽然缓慢,却精准流畅,每一个卡扣的咬合都带着肌肉记忆的笃定。
“咔嚓…哒…哒哒哒…” 机器内部传来齿轮啮合、胶片滑过片门的细微声响。一束强烈的光柱猛地从投映窗射出,穿透放映室小窗上的玻璃,投向楼下空旷的观众厅。巨大的光柱中,无数微尘在疯狂飞舞。我顺着光柱望去,楼下那块巨大的、曾经承载过无数悲欢离合的银幕上,竟真的出现了晃动的、带着无数划痕和闪烁光斑的黑白影像!是部老战争片,硝烟弥漫,人影晃动,枪炮声和激昂的音乐透过放映机内部的老旧喇叭传出来,带着嘶哑的杂音,遥远得如同隔世。
钟伯没有坐下,他就站在放映机旁,身体微微前倾,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那片在尘埃光柱中跳跃闪烁的影像。银幕的光反射在他脸上,明明灭灭。那一刻,他佝偻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些许,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,在光影的雕刻下,仿佛也注入了某种奇异的神采。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藤椅里的衰朽老人,而像一位屹立在战舰指挥塔上的老船长,正全神贯注地驾驭着这艘名为“时光”的航船,驶向记忆的深海。
“以前…满座。”他突然开口,声音在机器的运转声中显得有些飘忽,眼睛依旧盯着银幕,“人挤人…笑啊,哭啊,骂娘啊…那声音,能把屋顶掀开。”他的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,像是想笑,却只牵动出一个苦涩的弧度。“现在…就剩我和它了。”他枯瘦的手拍了拍冰冷的机器外壳,发出沉闷的回响。楼下,巨大的银幕上,英雄们正在冲锋陷阵,炮火连天。而观众席,只有一排排覆盖着厚厚灰尘、破损塌陷的红色绒布座椅,在光影中沉默地排列着,如同无言的墓碑。
胶片在机器里发出单调的“哒哒”声,像时间流逝的脚步声。光柱中尘埃的舞蹈从未停止。我站在钟伯身边,看着银幕上那些早已逝去的面孔和故事,听着喇叭里失真的呐喊与轰鸣,感受着这庞大放映机运转时传递到脚下的微弱震动。那一刻,我仿佛置身于一个时间的夹缝中。钟伯守护的,不仅仅是一堆过时的机器和胶片,更是那个曾经人声鼎沸、光影交织、无数心灵在此共振的黄金时代。他的放映机投射出的光,是通往过去的窄门。每一次胶片的转动,都是对那个喧嚣时代的孤独招魂。而当最后一段胶片滑过片门,银幕归于一片刺眼的白光,放映室只剩下机器冷却时“滋滋”的余音。钟伯默默关上机器,那束承载着旧梦的光柱骤然熄灭,巨大的黑暗和沉寂瞬间吞没了一切。他佝偻着背,缓缓坐回那把嘎吱作响的藤椅,重新缩进角落的阴影里,仿佛刚才那个驾驭时光的船长,只是一个短暂的光影幻觉。只有空气中残留的微酸胶片气味,证明着那场孤独的回响,曾真实地发生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