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镇深处,藏着一家没有招牌的酒坊,只凭空气里弥漫的、浓郁而奇异的甜香引人寻访。那是老杜的“春醪”坊。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,蒸腾的热气裹挟着发酵谷物特有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,混杂着泥土、柴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蓬勃的生命力。巨大的木甑在灶上吞吐着白雾,深褐色的酒醅在陶缸里静静沉睡,酝酿着时间的秘密。
老杜是个沉默的鳏夫,终年围着酒坊打转。他的“春醪”只在每年惊蛰后开坛,酿期极短,产量稀少,却让整个镇子的人翘首以盼。秘诀无人知晓,只知他总在深夜,提一盏风灯独自进山,归来时,背篓里装满带着夜露的、叫不出名字的野草嫩芽。他将这些青翠的枝叶细细捣碎,汁液混入酒曲,一同投入温热的酒醅。那汁液碧绿如初春的溪水,带着一股清冽微苦的草木气息,瞬间被翻滚的醪糟吞没。
开坛那日,酒坊门口排起长龙。琥珀色的“春醪”从坛口倾泻而出,落入粗瓷碗中,漾起细密的泡沫。轻啜一口,初时是粮食的甘甜绵软,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、带着山林气息的清苦直冲喉舌,最后竟化为一种奇异的回甘,仿佛整个春天在舌尖轰然炸开,又缓缓沉淀。那滋味,让人想起解冻的溪流,顶破冻土的嫩芽,蛰虫在泥土下的第一次翻身——一种大地复苏时原始而蓬勃的力量。
后来,老杜病重。我去看他,他枯瘦的手颤巍巍指向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小陶罐。打开来,里面是半罐早已干枯蜷缩的暗绿色草叶。他浑浊的眼睛望着我,吃力地说:“…后山…崖背阴处…惊蛰后…才有…” 声音微弱如游丝。那年惊蛰,我寻遍后山,终于在那险峻的崖壁背阴处,找到一小片紧贴石缝生长的、不起眼的暗绿色小草,叶缘带着细小的锯齿,茎秆上覆盖着银白色的绒毛。采下嫩芽,捣出汁液,那清苦凛冽的气息瞬间盈满小屋,正是“春醪”魂灵的味道。原来老杜穷尽一生酿造的,并非杯中之物,而是将整个被严寒封锁的、坚韧而苦涩的早春,连同他对亡妻的无声思念,一同封存、发酵,最终化作舌尖上那场短暂却足以燎原的春汛。每一滴春醪里,都沉睡着崖壁上那株在苦寒中倔强萌发的草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