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夜，寒露凝重。我临时顶替生病的门卫张伯，第一次值这大夜班的巡更。偌大的厂区沉睡在无边的黑暗里，白日里机器的轰鸣、人声的嘈杂消失殆尽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。风在高耸的冷却塔间穿梭，发出呜呜的低咽，如同巨兽沉睡的鼻息。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在浓稠的夜色里吃力地劈开一道狭窄的通道，照亮脚下冰冷的水泥地、斑驳的管道和投下巨大怪影的钢铁支架。

我裹紧棉大衣，沿着既定的路线机械地挪步。空旷的原料仓库像一个巨大的、冰冷的腹腔，脚步声在其中激起空洞的回响，令人心悸。总感觉身后有极轻的、似有若无的脚步声如影随形，猛一回头，光柱扫过，却只有自己瞬间拉长又扭曲的影子，狰狞地扑在墙壁上。心脏在胸腔里擂鼓。远处废弃的锅炉房，残破的窗户像黑洞洞的眼睛，无声地凝视着我这个闯入者。
 

走到厂区最深处那片老旧的家属区边缘，一排低矮的平房已大半空置。忽然，一扇破败的木窗内，竟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、摇曳的昏黄光晕！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，如同鬼火。我屏住呼吸，握紧冰冷的电筒，一步步挪近。透过窗棂的缝隙窥视——屋内，一个佝偻得几乎蜷缩的身影，是老锅炉工陈师傅！他独自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，面前小桌上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，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。他枯瘦的手里，正极其缓慢地、近乎虔诚地，用砂纸打磨着一块巴掌大小的、锈迹斑斑的铜件。沙…沙…沙…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夜里异常清晰。昏黄的灯光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上，巨大而沉默。他脚边，散落着几个已经磨得锃亮、微微反光的铜质零件，像散落的星辰。
 

我没有惊动他，悄然退开。那单调的“沙沙”声却一直跟随我，在空旷的厂区回荡。那一刻，深重的恐惧奇异地消散了。这巨大的、冰冷的工业躯壳内部，原来也栖息着如此微小而坚韧的暖意。陈师傅手中那点昏黄的灯火，那固执的“沙沙”声，像一枚生锈却依旧顽强搏动的心脏，在无边的暗夜里，为这庞然死寂的钢铁丛林，守着一份卑微而温暖的、属于人的光亮。我的夜巡，仿佛不是穿越恐惧的迷宫，而是意外地走进了一个孤独灵魂在时光废墟里点亮的、温暖的巢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