碑影
村后的乱石岗,散落着几座被荒草半掩的矮小坟茔。其中一座无字碑,石质粗粝,风雨剥蚀,像一个被遗忘的、倔强的问号,杵在苍茫的暮色里。村里老人说,那下面埋着一个“外乡人”,很多年前的事了。我幼时放牛至此,总觉那碑石透着一股莫名的阴森寒气,远远绕开,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孤魂。
那年修县志,我被指派收集散落民间的旧事。在邻村一个行将就木的瞎眼婆婆口中,意外听到一个尘封的故事:兵荒马乱的年月,一队溃散的士兵流窜至此。其中一个小兵,还是个半大孩子,因腿上生了恶疮,被凶悍的同伴遗弃在破庙里等死。一个砍柴的哑巴女人发现了他,竟不顾自家饥寒,偷偷采草药捣烂了给他敷上,省下稀薄的粥汤喂他。孩子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,哑女用仅有的力气,从乱石岗背来粗石,草草垒了个坟……“后来呢?”我急切地问。婆婆干瘪的嘴唇颤抖着,空洞的眼窝朝向虚空:“后来?哑女…被那些寻来的兵…说她把小兵藏了…吊死在村口老槐树上…说她是…奸细…” 婆婆的声音低下去,像枯叶在风里打着旋儿。窗外,暮色四合,沉甸甸地压下来。
我再次站在那座无字碑前,夕阳将它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仿佛要伸进历史的幽暗隧道。粗粝的石面冰冷依旧,却不再令人恐惧。我蹲下身,指尖拂过碑石上深刻的岁月沟壑,仿佛触碰到哑女背负石块时勒进皮肉的绳索,触摸到那少年小兵溃烂伤口下绝望的颤抖。无字碑沉默着,但它投下的巨大阴影里,却清晰地书写着那个时代全部的冰冷、残忍,以及两个卑微灵魂在绝望深渊边缘,用生命残烬相互点燃的那点微光。碑石无言,却比任何华丽的墓志铭都更沉重地压在大地上,它本身就是历史喉咙深处,一声被强行扼断的、无声的呐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