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宅后院，一方废弃的石臼里，悄然滋生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青苔。那绿，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幽深，潮湿，柔软，带着一股泥土深处沉眠的微腥气息。它卑微地匍匐在冰冷的石壁底部，仿佛是被遗忘岁月自身渗出的墨渍。

父亲对此深恶痛绝。他总拎着铁铲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愤怒，狠狠刮去那层“污秽”。铲刃与石头摩擦，发出刺耳声响，青苔被连根掘起，只留下湿漉漉、光秃秃的丑陋疤痕，像大地被剜去的皮肉。然而不过几场细雨，那片浓绿便又顽强地、无声无息地从石缝里钻出，甚至比先前更厚实、更葱郁，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沉默生机。
 

父亲老了，那柄铁铲也锈迹斑斑，斜倚墙角，再无昔日的寒光。一日黄昏，我瞥见他枯瘦的身影立在石臼旁，竟缓缓伸出手指，迟疑地、带着某种陌生的敬畏，轻轻触摸那片厚实的苔藓。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，也落在那片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绿毯上。他长久地凝视着，浑浊的眼底映着那片柔韧的、饱含汁液的绿意。
 

后来，父亲在病榻上气息微弱。我打来清水，用软布蘸湿，轻轻擦拭他干裂的嘴唇。那动作，竟莫名地让我想起他当年刮除苔藓时的专注与粗暴。此刻，我的动作却无比轻柔，如同对待一片新生的、脆弱的苔痕。他闭着眼，一滴浑浊的泪缓慢溢出眼角，无声地滚落，洇湿了枕畔，也洇湿了我心中那道被时光反复冲刷的沟壑——原来生命最坚韧的形态，并非金石的铿锵，而是这看似卑微的柔软附着。它懂得在阴影里蛰伏，在践踏后重生，用最沉默的绿意，覆盖一切伤痕，并最终赢得时间与目光的垂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