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院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,如冰冷的蛇钻进鼻腔里,一丝丝缠绕着,令人窒息。母亲躺在病床上,鼻子里插着管子,身体蜷缩着,仿佛一个被无形之绳紧紧捆缚住的物件。她的眼睛茫然空洞,似乎已悄然弃了这喧闹的人间,她的沉默便成了病房里最有重量的实体,沉甸甸地压着四壁。医生私下告诉过我,母亲患的是失语症,往后恐怕再难开口说话了。我坐在床边,看着母亲,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酸涩,恍惚间忆起小时候母亲教我朗诵诗歌的样子:她声音清亮如铃,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金色的光斑;她手指轻轻叩击桌面打着节拍,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颗韵律的种子。如今,那些声音却已如烟消散,无迹可寻了。
整理母亲衣物时,我从她旧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本红缎面烫金花的日记本,翻动间,纸页泛黄,字迹却依然清晰灵动。那里面竟藏着一个我从不认识的母亲:日记里写道她曾是剧团演员,青春在灯光下闪烁跳跃,热爱着舞台上的每一刻。日记本中夹着一张褪色照片:年轻的母亲穿着戏服,水袖轻扬,目光如炬,宛若定格在岁月底片上的飞鸟——可命运之折痕,却从这翅膀中间贯穿而过。原来母亲后来因剧团解散而被迫离开舞台,从此便再没碰过心爱的戏服。日记中一行字如刺扎进我的眼:“今天把最后一件戏装收进箱子,仿佛亲手埋了另一个自己。我的戏落幕了。”戏服箱底,原来锁住的不单是衣裳,更是她整个未竟燃烧的生命;而我却只记住了那个坐在灯下缝补的、静默如钟的身影——原来母亲也曾如我这般热烈,只不过她青春的光芒,早已被平凡的日子不动声色地吞噬了。
我回到病房,轻轻坐在母亲床边,目光再次触到母亲枯瘦的手,那手无意识地微微颤动着,如同在摸索着某种无形之物,又像是无声的诉说,在虚空里一遍遍书写着谁也无法辨认的箴言。我心头一动,轻轻握住母亲的手,这双曾托举过我生命的手,此刻却像枯枝一样冰凉。我翻开了那本日记,决定读给她听:“我的灵魂是一只自由的鸟,纵使被囚禁在狭小的笼中,歌声却不会停歇……”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,如同在空旷山谷中投下的石子,激起一圈圈涟漪般的回音。窗外斜阳缓缓流淌,在墙壁上铺开一层温柔的金色薄纱。不知何时,母亲原本无神的目光竟凝注于我的脸上,如干涸的河床被雨水润泽,眼里浮动着微弱的光。她的嘴唇开始轻轻翕动,如风中残烛般微弱,却分明在努力地挣扎,渴望发出声音。我屏息凑近,那无声的唇形颤抖着,一遍又一遍——那分明是日记本里那句台词的口型啊!这具沉默的躯体之内,竟还残留着如此倔强的回响,如同深埋于灰烬下的火星,未曾熄灭,挣扎着透出最后的热意。
我的眼泪瞬间倾泻而出,滴落在日记本上,洇开了旧年的字迹。那些墨痕仿佛被泪水激活,重新在纸上流动起来。母亲的手忽然在我掌中微微用力,那点微弱的力量,像穿越漫长寒冬后终于抵达的春信——这双曾教我触摸人间韵律的手,在失语的绝境里,竟又轻轻叩响了灵魂的节拍。我继续朗读着日记里那些充满光与热的句子,声音在病房里一圈圈荡漾开去。阳光穿过窗户,在浮动的尘埃里勾勒出光的路径,那些飞舞的金色颗粒,宛如凝固在时空里的余音。此刻寂静无声,然而那些被遗忘的、被压抑的,那些渴望被听见却始终沉默的,终于在我心底震耳欲聋地回荡——原来最深沉的话语,从不曾真正消逝;它们只是换了形式,在寂静的河床深处无声奔涌,等待着另一颗心去辨认那永不止息的波涛。
当所有外在的声响皆被剥离,灵魂在无声中爆发出的共鸣才最撼动心魄。纵然人间的喉舌已被命运锁住,那些被岁月深埋的梦想与不甘,却依然在血脉里奔腾不息;它们于沉默的深海之下凿开通道,终会抵达理解与爱的彼岸——那穿越生命荒原的呼喊,纵然无声,却足以震动另一颗倾听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