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的霓虹在远处喧嚣流淌,却吝啬地将光与热隔绝在城南这条名叫“哑巴巷”的逼仄弄堂之外。巷子深长,青石板路面被经年的脚步和雨水打磨得坑洼湿滑,泛着幽暗的光。两侧是挤挨着的低矮老屋,墙皮剥落,露出里面暗红的砖或灰黑的土坯。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、劣质煤球燃烧的呛人烟气,以及公共厕所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臊臭。这里是城市华丽锦袍下,一道被遗忘的、发皱的褶痕。
巷子最深处,唯一的光源,是“老吴修车铺”门口悬着的那盏昏黄的白炽灯。灯罩油腻,积满了蚊虫的尸体,光线只能勉强在门前泼开一小片朦胧的光晕。老吴是个跛子,沉默寡言,脸上永远带着机油和汗水混合的黑亮污渍。他的修车铺其实就是在自家门口搭了个歪歪斜斜的油毡棚,工具散乱地堆在地上。昏黄的灯光下,他总佝偻着背,坐在小马扎上,粗糙的大手沾满油污,专注地对付着一辆破旧自行车的内胎或者锈死的链条。他修理的动作并不快,却有种奇异的沉稳和耐心。粘补胶皮、锉平毛刺、上紧螺丝…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。那盏灯,和他手中锉刀摩擦金属的“沙沙”声,是这条黑暗巷子里唯一的、恒定的心跳。
夜晚的“哑巴巷”并不平静。醉汉踉跄的脚步和含糊的咒骂声,夫妻激烈的争吵摔打声,孩子尖利的哭闹声,野猫为争夺地盘发出的凄厉嘶嚎…各种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、发酵,最终又沉入更深的黑暗。而老吴的灯和他的“沙沙”声,像一块沉默的礁石,固执地存在于这片情绪的暗流中。那晚,一个浑身酒气的壮汉,骂骂咧咧地推着一辆前轮严重扭曲变形的自行车,哐当一声扔在老吴的灯下。“妈的!给老子整好!快点!”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吴脸上。老吴没说话,只是抬起沾满油污的脸,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灯光下平静地看了壮汉一眼,又低头查看那几乎报废的前轮。他拿起工具,开始拆卸。壮汉焦躁地在灯下踱步,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。老吴不为所动,依旧专注地对付着变形的钢圈,用特制的撬杠一点一点、极其耐心地矫正着。他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像一团蓬乱的枯草,汗水混着油污顺着脖子流进衣领。时间在“沙沙”声和壮汉的咒骂声中流逝。
不知过了多久,扭曲的前轮在老吴手中奇迹般地恢复了基本形状。他拿起打气筒,给内胎打气,检查是否漏气。整个过程,他没有说过一句话。当他把勉强能骑的车交还给壮汉时,那壮汉的怒气似乎已在漫长的等待和那单调的“沙沙”声中消磨殆尽。他丢下几张皱巴巴的零钱,推着车,骂声低了许多,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的黑暗里。
老吴弯腰,一张张捡起地上的钱,在油腻的工作服上擦了擦,小心地放进一个铁皮饼干盒里。然后,他拿起一块沾满油污的棉纱,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的油污。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佝偻的身影和脚下那一小片光晕,光晕之外,是深不可测的、属于“哑巴巷”的浓稠黑暗。巷子里,孩子的哭声不知何时停止了,野猫的叫声也稀疏了。只有远处城市永不疲倦的隐约轰鸣,像潮汐般涌来又退去。老吴站起身,关掉了那盏灯。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。但我知道,明天傍晚,当城市的霓虹再次亮起时,这盏灯,还会准时亮起。它微弱,昏黄,只照亮方寸之地,却像一枚钉在黑暗幕布上的图钉,固执地标记着一种存在——一种在生活的泥泞与嘈杂中,沉默地、笨拙地、日复一日地修补着什么的坚韧。这盏灯的光晕,比任何璀璨的霓虹,都更清晰地照亮了这条巷子粗粝的质地,以及生活在这质地之上,那些卑微却未曾熄灭的尊严。